关于“孟姜女哭长城”的通信（郑伯农  岳宣义）

岳将军，亲爱的老朋友：

在《诗刊》上读到您的一组诗，很高兴。直面人生，感情真挚，展现了当代军人的正气与大气。相搭配的一篇创作谈，也很有见地，能发人深醒。

第一首《孟姜女庙》为秦始皇说公道话，是见解鲜明的咏史诗。我很赞同您的基本观点。秦始皇挨了两千多年的骂，一直被视为中国历史上最大的暴君、罪人。其实，他统一中国，实行郡县制，实行“书同文、车同轨”，是功高盖世的“千古一帝”。作为封建统治者，他有残暴的一面，但对此不能无限夸大。白起坑了四十万赵卒，都是放下武器的俘虏。明太祖朱元璋搞了四大案，光是胡惟庸一案，就牵连三万多人，悉数斩首，著名画家王蒙就在这场大案中送了命。相比起来，秦始皇才坑了几百名方士，怎么就成了千古第一暴君？

“戍边本是匹夫事，何必千秋骂始皇”。这两句话有一定的道理，也有值得商榷之处。孟姜女故事的原型产生于春秋时期，那时秦始皇还没有出生。据《礼记·檀弓下》记载：“齐庄公袭莒于夺，杞梁死焉，其妻迎其柩于路，而哭之哀”。刘向《列女传·齐杞梁妻》说，杞梁战死后，其妻“枕其夫之尸于城下而哭”，“十日而城为之崩”。据有关专家考证，“杞梁妻”哭倒城墙的故事至晚在唐朝已定型。敦煌曲子中有一首《捣练子》，唱的就是孟姜女的故事：“孟姜女，杞梁妻，一去燕山更不归。造得寒衣无人送，不免自家送征衣……”。历史上可能确有杞梁这个人，《左传》、《孟子》都载有这个人的名字。起初，这个故事主要是渲染一个女子如何善于哭丧，声音如何感人，以至把城墙都哭倒了。传说还讲，杞梁妻哭倒城墙后，投淄水而死，她妹妹根据姐姐的哭泣音调编了一首曲子，叫《杞梁妻》。随着时间的推移，故事增加了许多细节，基本情节也有变化。事件的发生时间从春秋变成秦朝，杞梁从打仗而死变成筑城累死并被筑在城墙中，哭倒的城墙从山东换成了河北。最重要的变化，就是大大拓展了爱情描写和增加了抨击苛政的内容。不错，当兵保家卫国，是老百姓的义务。但封建统治者穷兵黩武，也难免引起老百姓的不满。所以，历史上有许多反映当兵困苦的诗，它们曾被广泛传颂。汉乐府的“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杜甫的《兵车行》，都是传颂千古的名篇，写出了老百姓的心声。

《孟姜女》中的杞梁，并不是去打仗，而是去服徭役，他“从役而筑长城，不堪辛苦”。据敦煌《孟姜女变文》讲，杞梁“被秦差充筑城卒，辛苦不禁俱役死”。秦朝的徭役是很重的。建阿房宫，造骊山陵墓，修长城，都需要大量劳动力。徭役加上其他的苛政，使老百姓不堪其苦，纷纷起来造反。陈胜吴广以及和他们一道“揭竿而起”的人，是奔赴渔阳戍边的老百姓，刘邦则带着一批服徭役者起义于亡日砀，英布是做苦工的“刑徒”。对秦始皇可不可以骂？骂倒一切，全盘否定，这是不对的。作为老百姓，骂一骂封建帝王的专制、残暴，我以为是无可厚非的。《孟姜女》是中国四大传说（《牛郎织女》、《梁山伯与祝英台》、《白蛇传》、《孟姜女》）之一，反映了平民百姓对封建专制统治、对封建徭役的不满，也歌颂了坚贞不屈、至死不渝的爱情。故事生动，富有人民性，所以两千年来盛传不衰。毛泽东说，“劝君少骂秦始皇”。他说的是“少骂”，而不是根本不能骂。他的《沁园春·雪》就批判了“秦皇汉武”。

现在，对好朋友的作品，许多人只说好话。我赞赏您的诗，但不能完全从俗，赞赏的同时也讲几句不同的意见。也许，这样才能真正体现朋友之间的真诚友谊。祝早春安好。

伯  农

2014年2月于北京

尊敬的伯农会长：

您好！

二月来信拜读，因事务缠身，未能及时回复，殊觉歉意！

您年近耄耋，在身体欠佳，工作繁忙之际，还审读了载于《诗刊》上我的十来首拙作，在亲切鼓励的同时对《孟姜女庙》一首给予了真诚鞭策，使我十分欣喜和感动。同时，您对盂姜女故事缜密考证所表现出来的对历史负责的精神以及严谨的治学态度，令我极为感慨和钦佩。

《孟姜女庙》一诗是我1994年过山海关时，看了立于凤凰山上的孟姜女庙后发的感慨。这里需要回顾一下当时的时代背景。

1992年邓小平南巡谈话后，改革开放的大潮立即在神州大地涌起，下海经商成为时髦。部队置于滚滚红尘之中，而不是生活在真空里。

“今后的兵谁来当？”是当时军队内部和社会上一种较为普遍的质疑。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我想起了秦始皇为防御侵略而筑长城以及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服兵役，保卫国家，是每个公民包括杞梁应尽的义务，古今巾外概莫能外。作为集团军的领导，我当时自然地联想到了部队的稳定和“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的规律。从军人的职责以及国防和国家安全的角度考虑，触庙生情，便有了“戍边本是匹夫责，何必千秋骂始皇”的诗意，没有联系秦始皇的其它苛政。以上是从宏观上讲的，就微观而言，我没有搞清楚杞梁是服徭役而不是戍边，因而“不必千秋骂始皇”就有点形而上学的味道了。“千古一帝”的秦始皇是个“伟大的暴君”。既然是暴君，就可以骂，而且谁都可以骂，但他又有伟大的一面，故要“少骂”，这才是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

“现在，对好朋友的作品，许多人只说好话。我赞赏您的诗，但不能完全从俗，赞赏的同时也讲几句不同的意见。也许，这样才能真正体现朋友之间的友谊”，您在信中说道。是的，千士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文学艺术包括诗歌，需要批评，需要争鸣，才能促进其大发展大繁荣。和而不同方是正道，亦是诤友。

以上如有不当之处，敬请指正。

顺祝春安！即致

敬礼！

岳宣义

2014年3月

（摘自《诗词之友》2015年第6期总第77期）